“再回想,爷爷,此生我们俩只相互依偎过两次,
一次是你怀中啼哭的我,一次是我怀中孱弱的你。”
这是一篇简述我爷爷后半生与我的回忆录,我思前顾后地想要用华丽的词藻去抒写给他的赞歌,但是这些对于这样一个我深深爱着的人来说,太奢靡了。
作为他的孙子,在我对他依旧保持着清晰记忆的时光,且细细品味我对他的回忆。这是属于他赋予我的使命。
在我年幼时,老陆是一个在我印象里并不深刻的人,他的出现总是伴随夕阳西下的傍晚,漫天星光烂漫的深夜,在那个不被允许夜晚八点半后睡觉的时代里,他是如山陵里来回穿梭的太阳光那样不定性的存在。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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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屋
华兴路上有个“车库”,这是一处老陆和他的兄弟们共同建造的铁皮建筑。老陆家谈不上荣华富贵,扯不到书生豪门的边,但是动手能力可谓是一比一如假包换的老法师了。我的印象里应该是一周不到吧,一座30平米左右的三门铁皮建筑在我家门前拔地而起。一共有三道门,最右边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后便是老陆的小天地,除了停留着主要的代步工具外,花样各异的风筝,长短不一的钓鱼竿,我儿时的包括摇摇车、滑板车在内的所有大件玩具都在里面整齐摆放着。那年这样一座建筑是老人们引以为傲的战略根据地,是我们这群孩子在楼下玩耍下雨后却不想回家的避风港。
我们家与双轮助动车的渊源最早也来源于老陆。他是我对于代步工具的启蒙老师,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子母车,一直到后来各式各样的电瓶车,只要不是四轮的老陆几乎都有驾驭过。自人类用工业革命以机器代替人力,完成了手工劳动向机器运作的大转型,改革开放让国家生产力大开放,让人民全面小康生活的日子越来越近,老陆也尽可能做到能用车就不用脚,能放歌就绝对不唱的原则,默默扛下了老北站新时代老大哥的名号,在短时间内带领社区内全体群众过上机械化优势的生活,以华兴路热河路为中心向外辐射,形成老北站独有的新文化新科技新模式生活圈。
幼儿园的中班时期,老陆给我报名了黄浦区游泳队,自浅水区至深水区的推移填满了我的整个幼儿园生涯,南苏州路76号是我人生中两点一线的开端,爷爷和奶奶是两点间的引路人,一人负责将我送往游泳馆,另一人则负责带我回家。
老陆是个很匆忙的人,与奶奶慢悠悠从外白渡桥踱步引着我回到老北站相对的,他更喜欢骑着电瓶车风驰电掣地送我过去。苏州河的两岸在十几年前还不似如今这般繁盛,当时一幅幅由鹅卵石组合成的壁画形成了岸边一道别有的风景线。大多数的人可能并不会在意这景致,只在我当时时常坐在老陆身后,路过时又会有道道河风扑面而起,再望只见壁画上的一条条鹅卵石小鱼仿佛有了生命般遨游在熟褐色的大理石海洋里,扑通扑通,它们于扶手间隔空跃起,在波浪纹的海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耳边时而响起老陆跌宕的歌声,同苏州河上咸咸的风交织在一起,是我儿时在南苏州路上的所有回忆。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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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
再年长一些为了生活上的便利我们从老北站搬去了虹口区一处小区,那是一个有秩序有格调的社区,绿荫环绕着蜿蜒曲折的栅栏是我对“小区”最早的认识,与老北站相背的,那里邻居们紧闭自家大门,在栋栋楼房入口处更是屹立着带有密码锁的安全门。
最早的时候其实老陆是想在家楼下再次建造起那座和老北站精神堡垒相仿的车库,可奈何虎落平阳,被来自各个门洞的邻居所驳斥从而被迫终止了。但是一个优秀成熟的陆家人是不会被眼前的困难所打败的,因而老陆借助着住在顶楼的先天优势,决定离天空更进一步,搭阁楼!
原班人马同样的制作团队在这次的改造环节中别出心裁地利用了墙纸,在我们家的走廊里做了一扇隐蔽的门,远看只是一面墙近看却大有玄机,这在当时打击违章搭建的大环境下是所有梦想改造家们的福祉,是他们对于突破自己生活环境的最后呐喊。阁楼的完工因为材料和受居民投诉的关系,是粗糙了点,甚至连灯都没怎么装,地板也是毛毛躁躁的。可对于当时仅三四年级的我来说,这可真是我的秘密基地,那一块领域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大致是那里很幽暗,一面小窗能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眼睛一闭恍如时空滞留,没有一丝声响,隐隐地用仅有的光线放空是我至今再也没有遇见过的极致享受。甚至连好朋友来家里玩我都未必能透露给对方我有一处宝地,为吾家老陆所建,斯是陋室,惟吾调皮,台阶没墙皮,灯泡没灯芯,你说陋不陋吧?
唱民族歌曲一直是老陆的拿手绝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北国之春》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老歌是他的心头好。现在想想这些有着时代记忆的歌曲传进我耳朵的窗口自始至终一直是老陆,无论是从前用唱的还是现在用放的,大部分人只会觉得他是吵闹,在学业繁重的那些日子里,甚至是我也会隐隐存在这种想法,就像一位冰封了数年的骑士,苏醒后用着古怪的调调连说带唱的诉说着只有他与他那个时代才能听懂的故事,却没有一个听众。
为了解决老陆悠扬歌声无人问津的困境,奶奶决定领着他,两人搭伙参加由退休老人自发组建的合唱团。那里有人能读懂他们唱的歌词,能哼清当中的袅袅旋律。就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天总会给你开些玩笑。奶奶的离世给我们原本有序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我依稀记得那晚我妈将家中孤身一人的我领出去坐上计程车,那一路我是有印象的,想了很多,也没想很多,语无伦次也无动于衷,木讷地被拖着去见奶奶最后一面。那是一场歇斯底里的道别,我的眼医院外,剩下的时间里我始终饱含泪水,大哭已经不能让我缓解悲伤,纵使每一个人来安慰我,天塌下来即使再如何躲避再如何劝慰也不能掩盖四周的分崩离析和断垣残壁。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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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车
奶奶离世后,我被分成两半,一半给父母辅导作业,另一半让老陆负责上下学。现在看来我对学业的厌恶也映射出那段上下学的时光真的太美好。以万寿斋为首的山阴路美食是我对整个小学生活的回忆,锅贴,生煎,大小馄饨,汤包,那些个现在看来都是些小吃的东西在当时不仅填饱了我的胃,也确确实实让我在学习闲暇之余能静下心来慢慢享受眼下的时光。老陆偶尔也会点一份自己吃,不过大多数时间是边抽着烟边看着我吃,那年代没有什么智能手机,大眼瞪小眼,说着有的没的,你一言我一语组成了一个又一个一年四季。
14年到17年里因为老陆的身体问题,不得已只能戒了烟。戒烟后的他一改从前温文尔雅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性情大变,因此与我也时常发生口角,往往我们任何一方都有主动和解的经验。但是渐渐的,在不断升级的矛盾中,一些愈发伤人的言语在一点点拉开我和老陆的距离,也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直到最后彻底变成我自己一个人上下学,老陆从接送我上下学的岗位上光荣退休。
自此,往后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老陆都不相伴了。16年到17年的半年里,他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衰弱日渐花白,
后面白头发的那张是他的70岁生日,这场生日过后他带我去参观了他的新座驾——老年代步车。有一段视频是我试驾他的新座驾,我让他拍着,镜头里满是欢声笑语,好像我们再次回到在苏州河旁抓鱼虫,在乍浦路桥上放风筝,四处奔波参加游泳比赛的日子。也是从那时起,老陆的每次站立和行走都变得异常艰难。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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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这周四是他的追悼会,每次想到这里都是笑哭笑哭的,恍如大梦初醒般,久久无法平息。这次疫情将我们关在家里陪伴着老陆,他说这三个月的时间是我们一家四口离得最近的时间,他时常会拿老妈寻开心,斗斗嘴调侃两句是家中常有的声音。他会坐在老爸身后看他电脑斗地主,指点老爸两句,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电脑屏幕,跟着他的怒而怒,笑而笑。说完了会在沙发上躺着睡着,我老让他进屋里睡因为外面容易冷其实还有因为他的呼噜声很响还会说梦话。每次我在家里装一些家具或者做一些手工活,他都会坐在一旁看着我,遇见一些棘手问题他会指点指点我这个孙子。有一段时间因为自己的叛逆很不愿意接受来自老陆的指导和教诲,但随着时间慢慢的沉淀,我更愿意看到他重新拿起一些工具做一些东西,即使没有力气做了,我也希望他能在我的生活中有参与感,不想要他的余生在不被后辈需要的状态下度过。
这就是我的爷爷,一个可爱的老人,有他的臭脾气,有他的坏毛病。在我的世界里,他一直是个言而有信,从来不满嘴跑火车的人,唯一撒的慌就是他最后的时间里背着我们没有按照医生给的方案按时吃药。
最后一次老陆在嘉中的时候,我去看他,他在和别床的病患谈笑风生,他应该看到了,在我被医生告知其身体状况恶化的消息后泣不成声。他执迷于明知故问我一些事情,因为他从来不会安慰人,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用尴尬的方式来缓解尴尬,也总是喜欢把生死谈的风轻云淡,好似他每次从死神手中逃脱尽是些命中注定。
还有很多掺杂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我就不在这里一一赘述了,一位古稀老人的生平也一定不是一篇千字文可以说的完说的透得。旨在此留作纪念,简述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些故事,能在将来与他人娓娓道来时有清晰的时间线,不至于拿着只言片语,信口开河地来敷衍搪塞他们。
“爷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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