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水底的木屋陈夏雨

作者简介:陈夏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诗歌散见《中国作家》《诗刊》《北京文学》《湖南文学》《芙蓉》《延河》《文学界》《诗林》《广西文学》《岁月》《中华文学》等。参与主创的电影(担任编剧或副导演)有四部在央视六套或全国院线播映。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你别说,你听我说》、长篇小说《凤囚凰》。

地球转到黑夜,没有任何人为它做点什么,它自己又转回了白天。这绝不是一只舞曲误入了时光,结束之后按一下,又可以重复开始那么简单。

吴晶晶耳蜗里充满了游泳馆里的广播声:

“运动员注意。花样游泳单人项比赛开始!”

她站在湖边的一块悬崖上。这块悬崖像一个高高翘起的屋角。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打开包包里女儿留给她的连衣裙。这是女儿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不对,女儿躯壳里还放了六万元钱。她把女儿的连衣裙系在腰上,密密麻麻地说,宝贝,今天妈让你见识一下水下芭蕾……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她往崖下一望,离大坝湖面超过二十米。

湖面油汪汪的,喝醉了一样地晃荡。缎子卷起千重,铺上了天,盖满了地。一排排白色的小沙丘在折叠,在移动,冲击霞光里的湖岸。湖岸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已垮塌,像张开一张张大嘴呐喊。在一个很不打眼的山窝悬崖上,露出一排阴森的悬棺。

飞机飞过,拉出一根白色狭长的跳板。很远很远的工地上,吊机像苍蝇一样抖动,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踮起脚尖,打开双臂,平展,举过头顶,贴耳。一只鸽子吹了起跳的哨子。晶晶伸直身体,充分伸展,身体重心尽量远离出发台。在空中,她要尽可能多地强调身体的流线型。稍往下蹲,双脚蹬岩石,身体往上窜出,抱腿、弯膝、贴脚、后翻、旋转两周,没有平台的弹性,不能借力弹高,她跃起,反身,团身,向后空翻。

一周……

呼呼作响的空气擦过她的耳轮、耳屏、耳垂、乳房、小腹。她喜欢那个男运动员,她想象着与他跳水,在空中变换着不同姿势,配合他的进入,完成神交。如月夜里的两条赤光的鱼,水波凌乱。

她不知看了多少次国外奥运冠军选手的录像,几乎可以复制她们每一秒的弧线,每一帧的舞姿,像复印件一样。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复制,但是她不想。她要把跳水、花样游泳、舞蹈结合起来。

她在空中,旋转,翻花。

空翻……两周……半!

松腿、直腰、立背、展肩、立项、沉气、拔头、并手。

她反复教导女儿,要有属于自己的美好空间,就要学习舞蹈。女儿二岁学舞,三岁学游泳。她给女儿画了一个甲骨文象形文字,一个人持一根树枝,挑两个牛尾而舞。为此她还买了两只牛尾给女儿吃,女儿才愿意回到乡下学舞蹈。如今女儿十岁了,还没回来。在外婆家学舞蹈一个暑假了,还没回来。她不能让女儿在城里呆着。城里有网,网上到处是孩子她爹建大坝收了多少钱被抓的消息。

女儿不见了。老公被抓走了。没人帮她找女儿。她到处跳舞给乡下人看,求人告诉她女儿在哪。跳着,跳着,她乐了。只要有人看,她就跳,忘记找女儿了。她喜欢站在高高的地方跳,让更多的人看。她能听到很多人很多裁判叫好的声音。

她把水里的舞蹈搬到了陆地上,又把陆地上的舞蹈搬到水里。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跳。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她去他们吃饭的包厢跳。有人识货,说这是一个国家级运动员。因为没拿到奥运金牌,得罪了教练和领导,退役后工作都找不到。她现在饿了,我们也吃不完,给她一碗饭吧。

但是跳久了,也没多少人喜欢看,除非她突然脱下衣服。无论在哪跳,她都能听到游泳馆播音器播放的声音。每次的结果,她都因为花样创新,难度系数太高,被误判,失去奥运冠军。接着她就听到所有人对她的责难。

她没学好文化,一身伤,退役后在电影院卖过门票,开过游泳学习班。但老公一被判,房子也被没收了,一个家说没就没了。

回到乡下娘家,女儿又失踪。女儿那天在树林练习舞蹈,跟着风练习,跟着雨练习。风吹树梢摇摆,雨打树叶落地。花壳虫煽动翅膀,粘住树叶摇晃身子,它还不知道落到了地上。

她的小裙像虫翅一样张开,风一起,翻到了小腹之上,露出嫩白的小腿。脸蛋像小胡萝卜一样透明红鲜。女儿是舞蹈天使和游泳精灵,天赋异禀,比画活,比花鲜。女儿被盯上,捉走了,五脏六腑都被挖去了,连同眼角膜。在大坝的湖边岩石上留下了一个空壳。躯壳里除了六万元钱还有成堆的黑色蚂蚁。女儿摆脱了痛苦。以前要女儿压腿、踩胯、折腰。女儿总是哭。现在不痛了。

吴晶晶在空中旋转,动作平稳,行云流水,舞姿转换精确到位。她爱上水面上自己的影子。腾空轻飘,落地舒缓,飘逸流畅,轻盈洒脱。水底下的她,也爱上了落到水底的影子,像一件透明的黑衣,向水底飘来。

入水、压花。一气呵成。在水里倒立,停住,手掌伸展,向下压水,脚尖出水,水下摆臂,脚尖在水面做出甩、屈、踢、旋、升、降等动作。各种花样,干净利索,铿锵有力。

“perfect!”退役前的最后一次比赛,她没有遵守规则。在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之后,没有听从教练的意见,固执己见,加入了自己的一个舞蹈动作,大大增加了难度系数,她自己认为一定可以拿到十分。

在水底,她听到了裁判的判分,她失败了。这是大坝,水底没有扩音器。她睁开眼睛,小晶晶呢?学舞蹈还没有回家吗?

突然,她的头部,接着是背部擦过一个东西,是一根绳索。绳索是新的棕绳。她轻巧地避开。沿绳索向下,她发现了水下五六米深的地方有一个荡漾的影子。她向水下游去,那个影子幻化成了一个木屋。

木屋独立水中,水像一只碗,木屋在碗底,水就是碗壁,水墙像一圈坡,往外闪开旋转。她下潜到屋顶,顶像悬崖一样翘起,她白皙的脚尖轻轻点在不断翘起的屋檐上。

木屋挂满了各种水草,像一只绿毛乌龟沉潜在水底。她飞离屋檐,又像鸟一样落在屋顶上。屋顶瓦片早已不见,很多檐条也已腐烂。她左脚独立,右脚单提,举起,齐肩,贴耳,跳起了天鹅舞。她身上沾满小鱼,水草,阳光鳞片,众鱼跳跃发声。水里有一个大漩涡,像一个黑色隧道,闪着亮光,那是木屋大门。

她好奇下探,进了漩涡大门,仔细打量,听到一阵又一阵掌声,过去的时光和荣耀一幕幕在隧道呈现。她像泡在开水里的一片茶叶,舒展,下沉,心里也舒坦起来。整个湖底都红了,朝阳挂着湖水冉冉升起,霞光铺进水里,像老家窗口的那盏灯。

鸟和鱼一起在水里飞翔,木屋里栖满了各种鸟和不同颜色的鱼,还有她的教练和同事,比赛的对手。她走过去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在最后一间卧室,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当空起舞,旋转起来的花裙挡住了她的小脸。在木屋大厅的神龛位置,还有一个水草人。

她迅速露出水面,换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水底有一种水草开着浅蓝色的小花,像晃动着小脑袋一样,抬头望着她。水面并不密封,有千丝万缕的罅隙。阳光从这些缝隙直射进来。这是谁家遗下的木屋?檐角像只鸟,在水里飞翔。她在木屋里舞蹈,所有的鱼儿都来围观。水草在她胳膊上、大腿上、乳房上纠缠飘摆。

她在水下找到一些开花的小植物,搬到小木屋里面去。把小木屋打扮装修一番。她把女儿的衣服,裙子穿在水草人身上,却发现深绿的水草包裹的是一副白骨头。白骨被电线固定在厅屋神龛前。水草在人的白骨上生长,在水里晃动,像一条条柔软的蚂蝗,又像少女的头发,粉红色水母的长须和喇叭口一张一缩,慢慢游动,像是精灵打着灯笼,在水下走人家。

水一荡一漾,女儿的小裙子在水里飘动,如在风里。女儿的眼眶里,游动着一只小鱼。女儿的眼珠在瞟动,在看着妈妈。女儿回家了!

她要每天回家看她。这个木屋就是她的。她干脆脱光衣服,从这个屋跳到那个屋,像皇帝一样,尽兴而舞。在水里,还担心水会干了,离开水,又担心会渴死。跳水的时候,担心水面结冰。她用话儿哄女儿,让鱼喜欢女儿。她对女儿说,不爱舞蹈,就是不爱妈妈。不爱妈妈就是不爱你自己。我和你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体。我活就是你活,你死就是我死。我们活,就要为我们的舞蹈活。学民间舞就去前苏联,乌克兰。学古典舞去印度,博大精深。

她压水,蹿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下去。

她用牙齿咬断电线,把水草女儿抱到了木屋的二楼。二楼比一楼高,她可以省去下楼的时间。阳光照下来,女儿更好看。她站在屋脊梁上望着女儿。

来,宝贝,来跳!和妈妈一起。

一个在屋顶,一个在二楼楼板上,母女两个在水里相对而舞。水草成了她们俩的水袖,在水中漫舞。

女儿的肌肉线条、肌肉能力都很好。软开度、关节拓展、节奏感、乐感、灵巧度等身体的基本舞蹈能力几乎满分。腿直、后背也直,脚背、膝盖两个大关节都很直,线条漂亮,挺而不僵。压、踢、耗、甩都很灵巧。

晶晶的姿态准、脚下稳、旋转快、舞步轻,小踢腿、弹腿、大踢腿、甩腰,单脚半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在屋梁上,在水里力度减缓,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舒展。她从来没有这么舒坦,圆满过。

木屋在水下五六米。要是能浮出水面,她就不用在水里和女儿跳舞了。她围着木屋转了一圈。发现木屋的地基是石头的。木屋的二楼以上是木头的。二楼以上是靠九根屋柱插在地基上,有几根屋柱都已经腐朽了。

她和女儿商量,要把这个木屋的二楼拉出水面。木屋下搁上几根粗木料,木屋就可以半浮出水面了,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这样的木屋到哪里去寻。到时在木屋顶上给自己的女儿挂一个红灯笼。她找到了一根钢棍,撬动固定木屋的钉子,搬开石头。水里的石头不重。有的石头好像还是刚刚压上去的。等完全清理完,剪断木屋和屋基的所有联系,就准备往上拉木屋了。以后每天迎着朝阳去跳水,去玩耍,吃马铃薯、红薯、红薯叶、野菜,这样的生活不是成仙了么?重要的是,有女儿陪着。女儿以前太用功,没好好玩过水。现在啥也不要她做了,就坐一边看妈妈跳舞。

她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冒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下水。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不远的地方冒了出来。等她再下水去看女儿,女儿不见了。

她脸色一下变了,从大门进去寻遍了每一间房子。屋前放了几个大石头,刚撬动的屋基又牢牢地被固定死了。她在屋脊上绑定一根绳子,往上拉一米、两米,但感觉水下有人往下拉。她拉不过人家。木屋又沉下去了。她放下绳子,继续找女儿。发现女儿的衣服被撕了下来,绑在一块石头上。水草人被放回神龛祖宗牌位上。

她回头一看,发现了一双鱼眼在黑暗的屋角瞅她,一束光,唰唰唰地投过来,直击她的私处。她转过身,一群小鱼,像一堆小孩一样围了上来。她大胆地平举右腿,绷紧脚背,脚尖指向前方,像一杆枪一样,搜索木屋的每个角落。

她看见了那双鱼眼,直接从房顶扑了下去,像蝙蝠,像大侠。她在水里飞檐走壁,扑倒了那条鱼。这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赶紧溜。他的潜水速度很快,像一条剑鱼,向深水区逃去。晶晶紧紧咬住不放。既然让这个男人看光了自己,就一定要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可是,他很快消失了。大坝深处,像一个张开的黑喉咙,吞噬了她的目标。她不敢贸然前追。

她返身回到了木屋。

她找到他刚才躲藏的小角落,发现了一个大编织袋。袋子里有几个陶罐,一个快腐烂的老马灯,一把火钳,快锈断了,还有一个老物件,她不认识是什么。他是一个水下淘宝的贼?

她上水面换了一口气,游上了岸。

她休息够了,吃了几口红薯,下水。躲在木屋阴暗的一个角落,看到从水面沉下来一条小船,像水中盛开的一朵黑花,越来越大,开到了她的面前。她发现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

她终于逮住了他。他没有做太多的反抗。她把他拉上岸,审问他。他战战兢兢地说话,嘴唇打着哆嗦,全身软趴趴地发抖。他说他是一个垃圾寻宝人,专门打捞被水淹了的房子里的宝贝。这个大坝区淹没了不知道多少户人家,他们移民走的时候,有很多东西没带走。他只不过是在水下捡拾垃圾,也算是环保,没有做坏事。他求她放过他。他愿意把自己打捞藏在山洞里的一些宝贝,甚至古董献给仙姑。

晶晶说,我不要什么古董。我只要木屋。以后不许你到这个木屋来淘宝了。这是我的家!

他哂笑了一下,说,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木屋。

晶晶正用柳梢抽着湖里的漩涡,就像小时候在老屋前抽打小陀螺。湖里的陀螺一个一个旋转着,越来越远,熟悉而虚幻。每一个漩涡都像正在打开的玫瑰。浅水里的小石头泛着斑斑白光,像她踩在水里的白皙脚背。她听到他说还有更好的木屋,便停止了手上的抽动,抬头问,木屋在哪?快带我去看看。

一根很粗的断树倒在黑沉沉的湖水里。一头搁在岸上,横截面长开了青苔,一头埋在湖水里,散发一股特别诱人的腐味,抖出一圈圈电波一样的细小波纹。

他迟疑了一下,抓了把湿泥,凉丝丝地抹在自己的脖子上、脸上、头发上。她问他为什么这么不讲卫生。他说这样才干净。他指着大坝里的那个航标灯说,你看那个灯,就是我造的。我放置了一个水底的呼吸管在灯下,可以维持我下水的氧气。同时航标灯给警船指引航向。我不是坏人。

他就像被押着的一个俘虏一样,带着她上了山上的羊肠小道。山道基本被植物隐匿,上了几个山坡,又下沉到了一个狭窄的山谷。他脸上舒缓了一些。他的心就好像也安定了,不再慌张。一篼野红薯让他停了下来。他伸出右掌,插进泥土,四指往上一抠,就把红薯挖到手掌里了。他摘下一只,递给她吃。晶晶摆了摆手。他就在衣袖上擦了擦泥巴,送进了嘴里。他摘下其余几只,揣进了口袋,边走边嚼,口角都是白浆。

西边吹着几缕淡蓝色的云。山谷上空悬浮着一只孤独的鹰。羽绒般的白云缓缓流动,遮了半个天空。他好像突然记不清他的房子在哪里,他走走停停,左看右看,似乎总怕后面有人跟着。晶晶问他还有多远。他总是回答就到了,就到了,脸上的泥巴缝里透出不易察觉的奸笑。

黑色污泥带着腥味,晶晶有时会站不住脚。沼泽看起来很结实,上面滋长着紫蓝色小花的青草。过小溪时,水淹到她白嫩的腿把子。花头小鸟飞上飞下。枯死的树桩已经沤得发黑了,长出很多层半边伞型的黄木耳。

她跟在他后面,一路盯着他看。他尽量走在草地上。拉屎拉尿也不避开她,走到溪水边,让水冲走。八脚蜘蛛爬上了他的裤脚。一些红身泛黑点的千脚虫也挪动肥胖的身躯在他的衣领一拱一拱地爬来爬去。他的耳朵上还长出浅红色的小蘑菇。

他薅开一些杂树,扯了根东茅草,剥掉东茅草叶子,白皙的肉身饱满而多汁。他看一眼晶晶白皙的大腿,咬一口东茅,咀嚼两下,白色汁液和着口水顺嘴角流下。他吐掉渣滓,甜蜜的汁液随舌尖一卷就到了喉咙,顺着下,一直甜到心。还要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一会。小松树下长着一簇簇褐色的蘑菇,菇顶上落了几根枯黄的松针。他蹿过去,把蘑菇细心地采下,连根一起攥到手心。

断崖峭壁和山岗之间靠石梯,木桥,和狭窄的石砾小道连接,红的白的挂壁岩,隐藏在墨绿深绿的树丛中。

晶晶又问他还有多远。

他犹豫了一下,说,到了。他朝一个石头大裂缝走去。他走前面,用棍子慢慢拨开密密麻麻的野藤。他反复叮嘱她踩在他的脚印里,不要踩坏了其他植被,也不要折断了树枝,哪怕是一根小草。

野蜂在头顶飞来飞去,裂洞上沿挂满一排排水珠,往下坠落,划出一道道亮光。这个洞很隐蔽,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一簇簇金黄色的野菊花,贴着黑色肥沃的淤泥。山洞藏在青灰色的岩石中。杂草丛生,很长的冬茅像一根根长剑一样盖在洞口。脚下是一丛丛矮灌木,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潮湿,腐烂的枯枝败叶散发出死亡的气味。一些淡蓝色花萼让她心里稍微宁静。繁茂的叶簇在风中抽搐,像激流中无法逆长,只能倒伏的水草,树上所有的叶片都被风吹得竖了起来,抖出白光闪闪的反面。

走进洞里,立即黑了。洞顶上的水嘀嘀嗒嗒往下坠。砸在地面的小坑里,像玻璃碎片一样。等她习惯了洞里的黑暗,她看到洞里有很多枯叶,绛红的,土泥色,淡黄的,褐色的,黑色的混在一起,像个马圈。哪里有什么木屋?有个老树杈搁在她面前,她轻轻拿起准备趁他不注意,狠狠打下去,然后赶紧逃离。她悄悄拿起树杈,一握,就散在手心,像木屑一样。她气得跺了下脚,大声逼问:

木屋呢?洞里怎么会有木屋?你这个骗子!

他指了指搁在洞里的一排排长方形的木框,总有七八副。他说,那就是木屋。她这才发现在这个洞里搁着几副棺材。她抖了一下,只抖了一下,听到他低声地笑了两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就去看棺材。他一直低下头,不敢看她,似乎也不敢让她看他。

她又问,你知道什么叫诚信吗?木屋呢?给我的木屋呢?

他慢慢退到洞口,把一块大石头下的小石头抽开,大石头就滚到洞口。洞口封死了。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说话了,而且声音比刚才大了很多。他说,你疯了,你的什么木屋?你的木屋,我的木屋都是棺材。什么诚信?我不懂。你让我喝醉,喝醉了我就拿鸡巴出来玩,没人敢灌我酒。你游泳游不过我,除了和我比乳房大小,你没一样比得过我。棺材就是我们每个人最后的木屋。你随便选一个,作为你最后的一间屋吧。你也甭想逃出去了。这些棺材最老的有两千多年了吧,没事,都是我家先人。看上了,好说。不过,最外面那副是最新的,是我爷爷的。我爷爷生前就喜欢女人。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跑过来陪他。他边说边把洞口用一块大石头堵住了。这个山崖,鸟都不会飞过来。那年建大坝,库区移民,我父亲不想让爷爷泡在水里,就扒了我爷爷的老坟,把爷爷的骨头一根根捡出来,又给他置了副棺材,把他一根根骨头拼接好,安置在这里。

晶晶没有心思听他说话。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只有一个洞口出入,那块大石头,她根本无法移动,她知道已经无法出去了。她眼泪流了出来,但表面上继续保持冷静。她麻起胆子走到最外边的棺材边,棺材里真有一副比较完整的骨架。棺木是由一根木头制成的,把一根大木掏空,象独木舟。一块很大的封门板搁在棺材边上。

她双腿有些发软,但还是不让自己显露出害怕。

他说,你别到处乱走。等外面天一黑,这个洞里就自然有光。祖先照耀我。这都是我祖上的人,我们古代巴人死后,会选择河岸悬崖峭壁的半腰位置,一般离地面和崖顶都在一百多米左右安放棺材。你刚看到的那副是我爷爷的。放心吧,悬崖后面的洞子是最安全的,谁都不敢来。

晶晶不敢动了。她知道他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最危险的地方。她真希望他过来牵牵她,抱抱她。他偏不来,在那边说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想赶紧离开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刚走了几步,就被他挡住了。他咬住牙齿,捋直舌头发音,特别强调,你,不能离开这里。来过这里的人,都不要想着离开。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闯入我家?

哪里是你家?水底木屋?

明知故问,你今天还把女人的花衣裙穿在我父亲的骨架上。你不是侮辱我亲爹吗?我爹迁好我爷爷的坟就一病不起。俗话说,无事莫迁坟。动坟就动了一个人家的风水。我爹信这个,在蓄水前拆迁的时候就死了。他交待我,不许搬家,不许卖房子的一砖一瓦。把房子就埋在水下。

我每年夏季都会回来一趟看看,总想在水里多呆一会,躺在水里的木屋里,总想睡一会。每次回来,都陪父亲的骨架在屋前坐一会。我赚的钱,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每年都会把这些钱花在加固木屋上,添点石头家具啥的,石桌子石椅子石棺材,石床、石头门,很多都换成了石头的了。我坚信总有一天,这个坝会溃烂,水会下降,我的房子会露出水面。所以这些年我就一直装修我家水下的房子。二楼以上的楼板,房顶还是木头的,快腐烂了。等以后露出水面再换新的。

他边说,声音越大。他突然问她,你老公以前在这里是不是负责过建设大坝的项目?她没回答。他说,那就是的,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你。当时你和他老公一起风风光光地出席剪彩。他说,你知道吗?是你老公把我们从家乡赶走的。他咬牙齿的声音,很大。

你今天来大坝,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跳水跳到了这个地方。谁知道那是你家,那是你亲爹呀?

为什么跳水?

我一跳水,股票就大跌,金价就大跌,汇率就大跌,道德就大跌,品德就堕落,全是我跳水跳的。

你不是公安卧底吧?

我是跳水的,在水里跳舞的。

她拿出了一个奥运奖牌。他还不相信,说这样的奖牌没有用,抵不了钱。

他要她跳舞。

她好像没听到。她去搔棺材里肋骨的痒痒,逗他爷爷笑,讲故事让他爷爷开心。他眼前出现一幅爷爷小时候带他在江边打鱼的画面,水里漂着半死不活的鱼,爷爷嘱咐,可以捡,但是看到它的主人来了,就还给他。做错事要改正。没有地方住,也只能在人家屋檐下躲躲雨,不能进屋。

他说,我爷爷喜欢跳舞。

她把手伸进了棺材,拿起了他爷爷的手骨、臂骨,握着骨头好像握住了对方的手一样。她哼着调子,慢慢起舞。天黑了。她能看见对方,绿色的磷火照耀山洞,洞壁上都是鬼火在跳跃,像一群狼发绿的眼睛。她手上的骨头也发着幽暗的绿光。她嘴里哼着节奏,与先人共舞,尽兴旋转,跳跃,抬手踢脚,毫无顾忌,疯狂裸舞。

洞内没有灯,磷火像萤火虫一样浮游。他敲打老巴人的民歌拍子,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慢慢靠近,瞪大眼睛观看她和他爷爷的舞蹈,看到了先人的影子。他走到棺材边,抓起爷爷的掌骨,敲打爷爷的膝盖骨,热烈鼓掌,骨头拍得直掉粉。听到高兴处,他也站起,手舞足蹈起来。

她起先是想让舞蹈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恐惧,遇到狗,你越怕越跑,它就越追。但后来就被这种声音迷住了。她从未听到过骨头击打骨头的音乐和掌声,跳得更起劲,脚底磨出了血。满洞的骨头恍惚都站了起来,围在她周围。这是她退役后第一次获得被注视的感觉。她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从未有过这样膜拜她的观众。在洞里,她也感觉是在水底的木屋。她一下踩在屋脊,一下端坐屋顶,和女儿一起舞蹈。

等到她满汗淋漓,收势止舞的那一瞬间,他双膝突然跪地,跪在她的舞蹈面前。他向先人忏悔,他害死了一个小女孩。他该死!她听到了。她听到了他自己说的,他害死了一个小女孩。

他发现这个女人神经是有毛病的,没病不会来大坝跳水,被我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带到了这样荒僻的洞里,还不知道害怕,不是有毛病是什么?再说洞口石头堵了,她想跑也跑不了。他因此对她放松了一些。他当着先人的面,也想把自己的内心捅个痛快,捅痛快之后再和她也捅个痛快!自己送上门,怪不得我。

他说我今天在水底打捞了一天,突然发现屋顶上有人跳舞,几乎没穿衣服,他就抬头看。那个女人,很奇怪,偏要站在木屋屋檐上跳。木屋在水下十米深左右。我下去一趟,上来一下,再下去一下,像抓鱼的鸬鹚鸟。有时候上来的时候,脸憋得通红。这个女人能下这么深的水,不简单。开始还以为是水警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上下还散发出一股湖水味,汗毛上粘着一层灰褐色的污泥。他说,不是吹牛,坝里的鱼就像养亲了的小狗一样。我只要喊它们的名字,就会摇尾摆头游过来。

他说,后来发现这个女人在往上拉这个木屋,好像想把木屋拖走。这个木屋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给你拖走?所以你往上拖,我就往下拉。你一个女人怎么样也不会有我力气大。我要保留木屋在水底的位置。我的父亲的白骨还杵在大门口呢。父亲当时不同意拆迁房子,不同意移民。负责拆迁的人就开了辆推土机过来,我父亲拦在屋前,推土机上有很多人,一起哄,也不知道是哪个操作的,直接开过来,就把我父亲碾死了。后来赔了二十五万。我同意移民,房子不许拆。他们随便弄了几下,做个样子,没推倒房子。父亲死前留下一句话,要水葬,要把他绑在屋门口的老柳树下喂鱼。后来他变成了一副骨架。这次回来我就是想把他父亲搬到悬崖上去,让他和我们的先人在一起。

那年,大坝下闸蓄水。我特意偷偷跑回来。有人清场,我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到了老屋。水先是淹了我妈洗衣服的那个码头,然后拾级而上,淹了我们家喝水的老井,肆意冲进我们家的菜园。多好的一园黑土,肥得像一头母猪。水从篱笆缝隙滲进来,漫进院子,浸到我的脚背。我在屋前埋下父亲没有来得及喝完的米酒,水已经升到了我的小腿肚子,不一会就过了膝盖。水一寸寸、一寸寸向我的大腿爬来,很快,水就漫过了我的胸部,封住了我的嘴、鼻,我头发也泡在水里,荡漾在水面,像一把水草。我憋住气,和老屋一起感受被水淹的失落。在快要窒息的最后一秒,我两手压水,一蹬脚,蹿出水面,攀上了准备好的小船船舷。我并没有马上上船,双腿仍旧浸在水里,并没做任何动作,但随着水位上涨,船拉着我离木屋越来越远。我脚底越过门槛、窗户、瓦屋、屋脊、树尖、岩石,像乘飞机一样越过老屋的天空。小船的一端连着一根棕绳,系在木屋大厅的神龛底下。棕绳有一百五十多米长。当时估计他们蓄水会超过老屋二十米的样子,我在棕绳上每隔十米米拴一个密封的空油瓶作为浮标,方便以后找到老屋。

他说,我带了五条鱼一起移民,到了一个雨水少,经常干旱的地方。我把鱼养在玻璃缸中,还放了一些家乡的沙泥。没过多久,鱼就翻着白肚皮飘在水里,一条接一条死了。几年后我慢慢失去了性能力。我女友看上她的老板了,在床上没有水,在干的地方,我无法进入。我后来把布娃娃摁进水里,却会有反应。布娃娃反抗我,不断浮起。我就强暴了它。被我女友碰见了,甩了我一个耳光。后来她就跟了她打工的那家超市老板。

我偷偷跑到老板家,看到他老婆化妆用的什么补水霜。我打开那只稍大瓶子的盖子,倒掉里面的水。两只腿扒开,站在瓶子前面,撒尿,尿从我阳器中喷出,正好射入瓶子小口。我觉得那缕小便就是自己小弟弟的延伸。我晃动身子,让尿液在瓶子里肆意搅动,我听到了老板娘的呻吟。我希望她每天用我的小便在脸上补水。

我女友离我而去。我每天带布娃娃回家。老板带我女友回他另一个家。深夜,我敲烂他家的窗户玻璃,拿一把刀,戳了进去,他们是否死活,我一概不知。现在很多人找我。我觉得总有一根针,在空中飞行,闪着寒光,随时可能扎入我的眼睛或脑门。我经常抬头细细看,有时会突然偏一下头部,我相信总有一天,这根针会扎中我。

他猛吸两口烟,徐徐冒出的烟雾,把他整个脸都隐去了。发梢上漫飘的青烟,像在蒸芋头,整个脑袋像个大烟斗,一直在冒烟。他掏出口袋里的红薯,在大腿上擦了擦,接了点泉水,当是晚餐了。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他把红薯撅断,递了一截给她。她摇摇头。

他说,就我这样的木屋,你还想抢走?你真看见我的木屋了?你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送死?还有别的人吗?

一连串的发问,或者说是审问之后,他说,我看你水淋淋的,一身是水。我喜欢水。可以让我和你水一下吗?

她听错了,“水”字当“睡”字。她说除非把木屋给她。他问为什么非要他的木屋呢?在水底下又不能住。她说,她可以和她女儿一起在水底跳舞。她想眼下最着急的就是要从这个洞里逃出去。

他笑,瘪起嘴巴笑,又哂笑了一下,答应了。他说,我木屋上有多少根木料,多少片瓦,你就要和我睡多少次。

她停止了说话,停止了想法,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走过来,把她抱了起来。走到棺材边,他扫开棺材里的白骨和尘埃,把她放了进去。她全身都在抖。他立即爬了进去。他紧紧地抱住她说,你,你一身都是水,我看你跳舞的时候,就看到你的水在闪光。我不能没有水。我好多年没有硬起过,今天你一舞蹈,我成了一个大炮,我要向你开炮。

他边说边亲,第一次摸到这么好的乳房。躺下来,还那么挺拔。一身雪白,把棺材都照亮了。她始终不配合他的亲吻,口里一直说,你弄完,明天一早就要带我去你的木屋。我要你的木屋。我要在木屋里跳舞。

他连连答应,头都磕到额头上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摸到这样完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以前只有在电视里才可以看到。多好的腿,多好的腰,多好的脸盘子。他不顾一切地亲吻,亲遍了她的全身。她紧张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她老公都没亲的地方,都让他亲到了。连脚趾头他都不放过。

他进入的那瞬间,她喉咙里啊了一声。她忍受了他嘴巴里的烟草味,身上的臭味。她只想要跳舞的木屋。

他把对城市人,对修大坝拆迁的恨,全部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所有的力量在冲刺。

两个人连续过了两个黑夜?三个黑夜?反正中间没有白天,吃了红薯,喝口水,继续。地球这次没有按时转过来。一直是深夜。

做多了,她就配合了。她觉得做爱就好像是跳舞一样,既然开始跳了,就要配合,那样才不失礼貌,配合了,舞才跳得漂亮。他嗨得团团转,简直要把洞子翻过来了。在他最高兴的瞬间,她突然问他,你这辈子做过坏事没有?最坏的事是什么?

他顺口就说,他听到一个小女孩喊救命的声音,没去救,只顾自己逃命。因为有警察在身后追他。他管不了别人。她追问了具体情形。他说,他没杀人。可是别人以为他杀了人。

她说,我身上的水都被你弄干了。带我去看你的木屋吧。

他说,那你再跳个舞吧。我太喜欢你的舞了。

跳完我们就出去吧,去湖里洗澡。

晶晶跳了起来。跳得格外用心。最后还贴着他的身子跳。他很感动。他说,这辈子值了。城里女人能为我跳舞。修大坝的领导的老婆能陪我睡觉。我死了也值。木屋交给你我也放心了。我发个短信给警察,自首,省得每天东躲西藏。我告诉你实话,我是杀了人,在外面没地方藏了,才藏老家来的。我小学没毕业,字还认不全,能逃多远?

他俩又喝酒,烂醉之后又跳舞。要跳就跳,她跳最好看的给他看。他被舞蹈感动,拿出手机,从白骨堆里搜出通缉他的广告,照上面的手机号码,发了个短信,表示自首。

天一亮,他们就出来了。他今天要把木屋交给她,心里颇为紧张。草地有几处已经变短,变黄,似乎被什么啃过。松软的土上,有模糊的野兽的脚印。一颗遗留在树上的果子,风干后全是褶皱,他看见了满是皱纹的父亲的脸。月亮在很近很近的山顶上,一轮白色。小鸟在白色的月亮里飞来飞去。

一团白雾,在湖面浮游,阳光一出,就好像不远处有个漏斗,从那里滑了下去,沉入了湖底。水里便有白雾在移动,一直消失在湖底的一个沟壑。

他向空气中吹一口气,头部周围的空气便向他四面八方涌来。一股股新鲜空气和他久违后与他贴脸亲热。枯叶簌簌飘落,盖住他要经过的小道。金色的,褐色的枯叶铺满了小路。

树茎里的水份从细毛根部吸取地下的养分,在树皮下永不停息地循环运行,就像湖里的水经阳光照射蒸发,形成蓝天上的白云,空气对流,云变成雨滴又回到湖里一样。他的身体,灵魂都是这里的水土做的,死也要回到湿润的泥土里去。他想象了很多次,子弹穿过水,射到水下。

清澈的湖底里升起一轮红日。红色的光线从湖底放射出来,透出湖面,像跳跃出来的一条条红色鲤鱼,红光一片又一片地印到他的脸颊上。他闭上眼睛,太阳消失,光线却始终照耀他的身躯。他的双眸也染成了金色。

湖水从水底隐隐地泛出绿澄澄的青翠。水鸟追逐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孤单地鸣叫。看到她的眼睛,就觉得那是一尾小鱼,从她的左眼框游到了右眼眶。她好看的两瓣嘴唇,也像两条丰满的红鲫鱼贴在一起又分开。

在湖的对岸,一片照满阳光的瓦蓝色氤氲腾空而起,和天上倾泻下来的流云融汇,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一群鸟从他头顶飞越湖泊,穿越帷幕,变成小点不见了。湖水像流逝的日子一样,被风吹向对岸,又被对岸撞了回来。

他吸一口气,吐出,再吸一口水,喷出来,在水面喷出一道彩虹。在彩虹之下,他们俩坐着棺材下水,棺材一进水就往下沉,像坐潜艇一样。他们躺在棺材里,美丽得像雕塑,闪闪发光,引来很多鱼群,一个个眯细眼睛,眨着眼皮,看了又看。有一只鱼还是双眼皮。在水底滑潜,就像飞机在云层下飞翔。

在水下绕了几个圈,却找不到木屋了。明明做了记号的。有一串油瓶,有一根绳索,像钓鱼线上拴的浮标一样。顺着绳索下去,却找不到了。突然一个白色的油瓶出现了。他们顺着拴油瓶的棕绳下去,终于发现了木屋。

棺材沉到木屋前面,一落地激起了一股股泥浆水团,各种水下生物涌来,一串串吐泡。一群鸭嘴鱼来来回回穿来穿去。鲜艳的天空辉映在湖底,厅屋南墙上红橙橙的,都是朝霞。她看到女儿穿着一件粉红色舞蹈服,像一条红色金鱼,在水里摆动。她想冲进屋去。可是,怎么也进不了大门。

他拔了禁锢木屋的石柱、马钉,想用绳索拉起木屋,拉出水面,送给她。他得到了她。这么好的女人。这个屋算什么,拉上去送给她。可是木屋似乎在往后退,永远在移动,永远在前面,永远在深处,离他们渐渐远去。明明是可以看到的,水草缠绕的木屋,甚至有温馨的灯光泄漏出来,但是他们就是抵达不了。

他好不容易在屋前挖出了一个坛子,装的是父亲酿的米酒。他们两个浮出水面,一上岸,就喝了这坛老酒,都醉了。他希望醉了之后,她就不会找他要木屋了。

警察回了个短信,告诉他,真凶已抓到,解除了对他的指控。并告诉他,经办的警察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子。他勇敢地纠正自己的错案,向他道歉。可惜他没看到这个短信。短信显示灯一闪一灭的时候,他大醉。她突然用奖牌吊带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以为她闹着玩的。他知道,她下水看到的木屋,是幻觉。其实水底并没有木屋。只是残垣破败的石墙、屋顶、屋梁早不存在,都是她想象的。这个世界找不到她的木屋。岸上没有,水里也没有。今天没有,明天也不会有。

在洞里过了几天以后,她要他兑现给她木屋。他觉得亏欠了她,只好去砍树,砍树怕惊动别人,被人发现,他就取出白骨,想拿棺材去盖水下的房子送给她,房子不用盖太大,用完棺材料为止。

出洞前,他们那么如鱼得水。她甚至还说,帮助他一起将父亲的白骨带回悬棺洞。他说,那样的话,女儿就没有附体了,女儿就真死了。说不定那天,大坝的水下降了,或者大坝被炸了,我们把木屋修缮一下就真的可以住了。到时给父亲做一件时尚的花衣服,就让他坐在屋坪前,看着我养鸡养羊,看着你这个女人跳舞。

她责怪他不讲信誉。她花了毕生精力,付出了真诚、舞蹈、身子、爱情。他答应给她木屋,却没有做到。她以为他是故意隐藏木屋,不给她,认定他是个大骗子,见死不救的大坏人。

她发现他松动屋基,后来怎么样也进入不了木屋。她就以为他不愿意给她了,要拖走她的木屋了。趁他喝米酒大醉,她最后跳了一段舞之后,突然绕到他身后,拿出自己的奖牌。奖牌在悬棺洞里的骨头上早已磨得像一把圆刀。这次她真的割开了他的喉咙。她附在他耳边说,杀死你,你并不冤枉,谁没有罪?杀死任何人都不冤枉。

她的耳蜗里不断传来游泳馆比赛现场的播音,昔日对手都来找她比赛了。花样游泳运动员准备!一二三,跳!

她一头栽了下去,这是她最后一次跳水。跳下去的时候,木屋正往上浮起。她的头部撞在不断升起的木屋上。她的身体里的细胞预感到死亡,发出一条射线,击中她最末端的神经元。她本能感觉到了,想要偏开一下,却没想到,这次不是绳子,是一个庞大的木屋。她的脑袋在脖子上弹了一下,从脖子上蹦出去,死了。

夜晚无边的黑暗立即围住了小屋,像有重量的黑网把屋压住。大山、大树、怪叫声一下移到她的眼前。她屁都不敢放。她杀人了!一只怪鸟在窗口喊叫,风吹窗边的树林一阵阵呼啸。风一停,早鸟叫了起来。天亮了。

兀然在天空长出了一棵巨树,树茎就像一道闪电。轰隆一声之后,天幕又随即阖上。一个噩梦连连的晚上过去了。

脚下的地球在旋转,她又一阵眩晕。云在窗边飞快地移动,她觉得地球走得太快了。每一只鸟都叫,把他丈夫喊醒了。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夹个包就出门了。她立即起床,站到窗前,看到丈夫的小车刚出小区大门,就被几个黑衣人拦住抓走了。身后突然响起敲门声,她女儿推门进来了,穿了一套红色的舞蹈服,她问,妈妈,今天带我去外婆家学舞蹈吗?

她随即返身跑过去,抱紧女儿。不,不!我不!

她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把像女孩一样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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